一場青春與農業的雙向奔赴——科技小院系列報道之一
2022年3月,全國科技小院研究生聯合會負責人、四川布托馬鈴薯科技小院成員黃敏敏在布拖縣進行田間馬鈴薯播種試驗。
今年的中央一號文件明確,要實施鄉村振興人才支持計劃,組織引導教育、衛生、科技、文化、社會工作、精神文明建設等領域人才到基層一線服務,支持培養本土急需的緊缺人才。在王西瑤等高校教師看來,將學生派駐到農業生產一線的科技小院,不僅是高校在加強鄉村人才隊伍建設方面的重要探索,更是一場青春與農業的雙向奔赴。經歷了十幾年的發展,科技小院已發展到468家,“如同扎向鄉村的一根針,戳破了農民固有的思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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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走村串戶做調研,年后規劃春耕、組織培訓,關鍵節點上要進行現場指導……每逢春耕備耕時節,中國農技協四川布拖馬鈴薯科技小院的師生們就忙得腳不沾地。“研究生們不僅根據村里生產的實際情況,教我們因地制宜,還從種薯、肥料使用、田間栽培等方面給我們村民現場講解,村民們也都樂意接受。”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布拖縣店子村駐村書記余萍說。
科技小院還將在當地馬鈴薯后續生產管理、收獲、貯藏及銷售等環節中提供全程陪伴式科技服務。據四川布拖馬鈴薯科技小院首席專家、四川大學農業教授王西瑤介紹,從該科技小院2019年正式掛牌至今,當地農民已經習慣有急事就找小院,比如臨時需要優質種薯又買不到等難題。
今年的中央一號文件明確,要實施鄉村振興人才支持計劃,組織引導教育、衛生、科技、文化、社會工作、精神文明建設等領域人才到基層一線服務,支持培養本土急需的緊缺人才。在王西瑤等高校教師看來,將學生派駐到農業生產一線的科技小院,不僅是高校在加強鄉村人才隊伍建設方面的重要探索,更是一場青春與農業的雙向奔赴。
必須“下到地里去”
一邊“解民生之多艱”, 一邊“育天下之英才”,中國工程院院士張福鎖心里一直在勾畫一幅農業農村高質量發展的美麗畫卷。為了實現這一愿景,他意識到自己和學生必須“下到地里去”。
“那時候,曲周還沒有科技小院。”王莊科技小院的指導老師牛新勝回憶道。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河北曲周就一直是中國農業大學的科研基地。2009年,時任中國農業大學資源與環境學院院長的張福鎖帶領農大的老師和學生們,在白寨建立起第一座科技小院。
這一年,牛新勝被導師張福鎖安排去王莊協助同學黃志堅建立王莊科技小院。2011年,王莊科技小院正式成立。自那以后,牛新勝就一直守著曲周和王莊,直至現在。
“那時候沒有太遠大的理想,只想把王莊的小麥種植問題解決了。”牛新勝說。當時,大水大肥、效率低、環境代價高、倒伏等現象在王莊頻繁發生。最開始他們并沒有想過科技小院未來的藍圖,在田間地頭調研,研究新技術幫助農民解決水肥問題、病蟲害防治等是他們日常的工作。“后來,每三年為一個周期,科技小院迎來了一批又一批學生,就一直做下來了。”
2022年3月22日,教育部、農業農村部、中國科協三部門聯合發布《關于推廣科技小院研究生培養模式 助力鄉村人才振興的通知》,決定推廣科技小院研究生培養模式,助力鄉村人才振興。旨在通過研究生培養單位把研究生長期派駐到農業生產一線,在完成理論知識學習的基礎上,重點研究解決農業農村生產實踐中的實際問題。
從曲周開始,越來越多的農業專家和農科學子借用科技小院的模式,將農業科技的“種子”播撒在祖國鄉村的土壤中。如今,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勢,科技小院已經遍布全國。據中國農村專業技術協會統計,截至發稿前,全國科技小院數量共計有468家之多。
“由中國農業大學牽頭的科技小院,現在很多活動也包涵在中國農技協的活動當中,使全國的科技小院形成了一個非常廣泛深入的網絡體系,不僅涉及面很廣,推廣也非常迅速。”王西瑤說,“它是把高校科研院所、專家團隊跟生產一線的迫切需求緊密結合的一種很好的模式,或者說平臺。”
“科技小院是扎在中國鄉村固有觀念的一根‘針’”
起初,農民不信任這幫實驗室來的老師和學生。“最大的困難是農業技術的推廣,農民有自己的一套種田邏輯。”牛新勝提到,現在“水氮后移”技術在曲周已經被廣泛地使用了,可是最開始的推廣卻并不容易。只有農民王俊山,本著對農大的信任,接受了牛新勝等人在他的地里搞實驗。
“水肥后移”要求農戶比往常遲一個多月“下水肥”。推遲的那段時間,王俊山幾乎每個星期都要去找牛新勝問問“能不能澆水”。每一次,牛新勝和黃志堅都會親自帶著王俊山到地里去看。“麥子是黑的,不缺肥;挖開地里一看,不缺水。”牛新勝耐心地和王俊山解釋。
伴隨著王俊山的忐忑,實驗成功了。“那一年,他的小麥產量是最高的。”牛新勝說。但即使如此,從根本上扭轉農民的觀念仍然非常困難。農民的實踐經驗非常豐富,他們總結了很多種小麥的“土方法”,比如用“磷肥”改善小麥種植土壤的鹽堿化問題。
“方法有用他們就一直用,但是不少肥料的播撒都是過量的,這樣不僅是對資源的浪費,而且對環境的可持續發展傷害很大。全球每年氨排放量大約是1億噸,我們排放了1500萬噸,這個數據說起來很可怕,但是對農戶來說,他們不以為意,只管糧食產量。”
在牛新勝看來,影響農戶的思想觀念是一個漫長又困難的過程,需要長期對他們進行思想教育。“農戶不相信葡萄可以賣到1斤25元,一個棚的葡萄能賣到20萬元。”面對農業推廣技術中的難題,曲周前衙葡萄科技小院的學生張桂花哭笑不得,“他們說我是騙子,問我‘怎么會少施肥,果反而長得好呢?’”
在農業技術推廣的過程中,張桂花總覺得自己和農戶在觀念上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科技小院是扎向鄉村的一根針,戳破了他們固有的思維。”
一場青春與農業的雙向奔赴
這些年來,科技小院研究了不少與農民溝通的“技巧”。“我們從田地表現和理論上推測地里的紅蜘蛛可能會很厲害,需要指給農民看,看的時候也是有方法的,不能用手觸摸葉片。要告訴農民怎么看,然后再說怎么去防治處理。”牛新勝介紹道。
現在,越來越多的農民主動找到科技小院解決問題,這是讓張桂花他們最有成就感的事情。農業看“天”,“每年的氣候都會有變化,農民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他們越來越需要我們。”牛新勝和他的學生們講,“面對極端天氣,農民‘抓瞎’了,不知道怎么種小麥。但我們必須要知道,要研究,他們才能跟著我們。”
近年,由于氣候變化頻繁,農民跟著科技小院找解決辦法。“學生是技術推廣的主力隊員,他們三番五次地到田間地頭去跟農戶交流,不停地發現問題,指導農戶。”牛新勝介紹說,學生們為了更好地傳播農業技術,拍了很多小視頻。“我們會教農學,也會教學生把技術傳播出去。”
只要在范圍內,科技小院的學生們就會挨家挨戶,一塊地一塊地地考察指導。“我覺得我們小院給村莊帶來了生機。”張桂花介紹道,小院的學生經常會組織各種各樣的活動,動員村民參加。王俊山說他每天都能看到這些孩子們在忙活村里的各種事,包括但不限于打印材料,幫扶老人,甚至輔導村里的小朋友學習。
作為第一位入住四川布拖馬鈴薯科技小院的學生同時兼任首任院長,中國農技協科技小院聯盟研究生院友會會長楊勇也坦言,最初因為彝漢語言不通、習俗不同、不信任等問題,年輕的研究生們甚至與當地的農戶、企業產生過一些不愉快,但是現在不僅在農業產業發展上互幫互助,在生活上也是親如家人。
四川布拖馬鈴薯科技小院現任院長馮豪杰就提到,當洪水沖垮了科技小院新建的組培室時,周邊彝族村落的村民都自發過來幫忙清理現場,一位名叫吉色子野的彝族朋友甚至一直陪馮浩杰清理到凌晨。“組培室要求無菌的環境,如果不及時清理,污染了繁育的苗子,我們前期付出的所有努力就都白費了。”
全國科技小院研究生聯合會負責人、四川布拖馬鈴薯科技小院成員黃敏敏,想起彝族阿姨勒古木初就覺得心里溫暖。她還記得,為了讓學生們吃上新鮮熱乎的肉菜佳肴,凜冽的寒風中,勒古木初從家里跑來小院,從衣服里面掏出一個里三層、外三層的包裹,知道小姑娘們減肥,還特意精選瘦肉出來。
牛新勝想過當氣候變好,農業技術高質量發展之后小院的未來。“農民不需要我們的時候,小院干啥?”他很快找到了答案:“農業之外,還有農村和農民的事兒,鄉村永遠需要新鮮的‘血液’。”
從1.0到3.0,升級了什么
“科技小院的發展目前經歷三個階段,面對三類不同的需求。”據中國農業大學資環學院副教授、中非科技小院項目負責人焦小強介紹,起步于河北曲周的科技小院是1.0版本,意在探索精準的扶貧模式,實現農業生產高效、農民增產增收、學生知農愛農。
科技小院2.0版本,即圍繞國家糧食安全、農業綠色發展等國家需求,構建“政產學研用”一體化綜合平臺,實現產業綠色升級、農民生活富裕、教師立德樹人、學生創新創業。“像我們四川布托馬鈴薯科技小院這種2.0版本,實際上也是傳承自中農大的1.0版本。”王西瑤說。
不過與中國農業大學不同的是,“我們是從小農戶的幫扶升級為產業的幫扶。”據王西瑤介紹,在土壤貧瘠、水資源匱乏的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布拖縣,耐寒、耐旱、耐貧的馬鈴薯是高山地區農民增收的主導產業,但由于生產落后和技術缺乏,普遍存在種薯活力差、品種混雜、栽培粗放、加工業缺乏、技術推廣艱難等問題,長期制約著當地農業產業發展。
“這些研究生將各方面產學研資源整合了起來,使蜻蜓點水變為全面深入可持續的幫扶。”王西瑤說,“我們從馬鈴薯全產業鏈的角度進行了規劃幫扶,從引進新品種、優化生產技術、防治病蟲害、獲得高產優質的馬鈴薯、建立加工廠、健全電商市場營銷等,通過‘良種、良繁、良法、良品、良模’的五良聯動新模式,把傳統粗獷地種植馬鈴薯,變成了布拖縣如今健全的馬鈴薯產業鏈布局。幫扶至今將近5年的時間里,我們給當地帶來產能增加值至少5億元。”
焦小強提到,目前科技小院正在向3.0版升級。創新可復制的“農業強、農村美、農民富”鄉村振興示范樣板,實現農業產業興旺、鄉村人才振興、鄉村治理有效、鄉村文化繁榮、鄉村美麗宜居。“簡而言之,就是從大生態角度來運行科技小院。”王西瑤說。
50年之后的鄉村會是什么樣的?“那時候有了‘種地能手’,經過幾代人之后,農民的觀念發生轉變,種法更科學。”牛新勝向記者描述他眼里的未來,“我覺得那時的環境也很好,使用的資源,肥料、養分,是非常合適、非常合理的。糧食生產產業化發展,有技術的支撐,大家會掙更多的錢,會改變我們好多的東西。”
“只有堅實地沉下地,才能輕靈地飛上天”
扎根在土地上搞研究幾乎是每個農科學子的理想。“我整個的大學本科都在實驗室待著,特別遺憾,學農的卻從來沒有跟真正的農民、農村和農業打過交道。”張桂花本科專業是植物保護,在大三的一堂課上聽說了科技小院的培養模式之后,就定下了考研的方向。她決心在研究生期間下基層,真正地“觸碰”中國農村的脈搏。
與此同時,鄉村也深深烙印在科技小院學生的人生中。他們學會了迅速適應環境。“學生一開始來的時候,技術上他們是很弱的,但他們善于學習。”牛新勝欣慰于學生們的成長,“他們能夠提出科學問題,也能組織鄉村的日常事務。”
“在我來的前幾年,這里發生了淹水,加之農戶大量施肥,土壤板結非常嚴重。”張桂花把自己了解的全部知識都講給農戶聽,為了讓更多農戶購買有機肥,她和同學跑遍了曲周所有的店,并去聯系企業。“說服農戶不是一步的過程,而是在他們自己沒有能力解決問題的時候,真正幫助到他們。”
“他們在地里幫我弄了滴灌,不怕累也不怕臟,早飯和午飯都顧不上吃。”曲周前衙的農戶賈躍曲這樣描述科技小院學生的工作狀態,“他們可好了,在地里可辛苦了,晚上天天去地里做試驗,12點還不睡覺,工作很忙。”賈躍曲與曾經在科技小院研究的學生們保持著密切的聯系,直到現在都還會“麻煩”他們。“去年夏天我還和之前的一個學生通電話,讓他給我買滴灌的工具。”
“不要怕下基層,不要怕上高原。只有堅實地沉下地,才能輕靈地飛上天。”“相信快樂的科技小院,相信美好的‘三農’明天”……這是王西瑤贈予科技小院研究生的一首小詩中的一段話。她指出,在科技小院里,研究生擁有學生、農企員工、科技工作者的三重身份,充分了解到中國三農的真實現狀,是真正把論文寫在了大地上。“這對找工作也很有利,所以(科技小院)畢業的學生非常受歡迎。”
“看著師姐們在田野里除草、測它的形態指標、挖土豆,以為這些事情挺容易的,在操作時,才明白要完整地挖出土豆、避免誤傷馬鈴薯植株都好難。”黃敏敏直言,對從未下過田、也沒有做過農活的她來說,科技小院的經歷,讓她對農業有了真實的感受,也明確了自己未來的發展方向。“在這美好的年華里,我找到了我的價值和意義——如何讓平凡的小土豆在這片大地茁壯成長,讓馬鈴薯花開得更加絢爛多彩。”
這些學生離開科技小院之后有的致力于農業科研,有的去企業搞起了技術推廣,比如曾經一度想輟學的楊勇,現在成為一名優秀的農資企業員工;還有人留在了科技小院,比如馮豪杰,今年剛確認留校攻讀博士學位,并將繼續為科技小院服務。
當然也有另外的選擇。在基層磨礪之后,張桂花對鄉村的現實問題有了更加深刻的感知:“農業發展不僅需要政策和資本支持。我不會直接從事農業,我可能會走相關行業或者部門,去做一個整體的建設(規劃)或者是政策引導(工作)。”
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 魏婉 王雪兒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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