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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照家園

      發布時間:2023-05-12 15:39:00來源: 中國青年報

       

        被裹挾在大數據縝密計算過的信息流里,像我一樣的年輕人仍舊感到“空虛”——潮流總是不斷變動,一些紅極一時的東西轉瞬消失;“唱衰公眾號”的論調屢屢提及,文學的“式微”更是成為普遍共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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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名為“大靖明月”(以下簡稱“明月”)的微信公眾號最近經歷了一場休刊、復刊“風波”,牽動不少讀者之心。

        這是一個純草根的微信公眾號,創辦者陳念祖是甘肅省武威市古浪縣大靖鎮一家眼鏡店的經營者。過去7年間,它連續刊發大靖鎮及其周邊一些作家、文學愛好者、普通群眾創作的文章。

        2022年的最后一天,陳念祖發文寫道,因個人時間精力不夠用,平臺暫停服務。

        在這樣的時代,一個小鎮文學愛好者放棄“自留地”,似乎不是一件新鮮事。

        按照正常進展,“明月”會漸漸淡出受眾視野。

        出乎意料的是,在今年3月的最后一天,“明月”又發了《復刊公告》。

        陳念祖直言,讀者厚望,讓他深感愧疚——在休刊的3個月里,關注“明月”的人不但沒下降,還有穩步增長之勢;80后作者蔡芳芳提出,要當“明月”的“小編”,還有其他人表示要義務為“明月”審稿、校稿。

        一位80多歲的讀者四處打聽“明月何時復刊”的內部消息;一位中年作者嗔怪,休刊讓他“3個月的夜晚沒有了月光”;還有一位剛剛“找到寫作感覺”的年輕人賭氣,“‘明月’不辦了,我也不寫了”。

        回想《休刊公告》留言區里一篇篇認真碼下的“小作文”,我感受到大伙兒對“明月”的依戀。于是,我約了這次采訪,想要探尋眾聲喧囂下,讀者為何盼望著“明月”長明?

        明月照大靖

        從蘭州到古浪再到大靖,是從中原大地的末梢走向河西走廊的發端。

        當地人告訴我,早在4000多年前的新石器時代,大靖就留下人類繁衍生息的痕跡;漢唐開源辟土,置縣設郡;元代,該地被命名“扒里扒沙”,是蒙語中“街市”的意思;明清再次擴修城郭,防守經營。至今,陜西、山西的商人間還流傳著“要想掙銀子,走一趟大靖土門子”的俗語。

        這是大靖百姓共同的歷史記憶和文化追尋,也是鐫刻在他們骨子里的驕傲。在“明月”的功能介紹上,陳念祖寫道,“看大靖,從博大處著眼;愛大靖,自細微處用心”。

        就如莫言的高密東北鄉,陳忠實的關中白鹿原,甘肅詩人牛慶國的杏兒溝一樣,“大靖”是“明月”作者書寫的重要題材。

        一位名叫徐生慧的作者自稱寫作水平“一塌糊涂”,還是在“明月”上投了篇“順口溜”,向父老鄉親問好。2016年至今,徐生慧在外地帶孫子,腦子里,像看電影般想家鄉的山水草木。

        鎮中心的財神閣上懸掛寫有“峻極天市”的牌匾,是文人墨客褒贊這里商賈云集,好似天上街市一般。傳說,北京故宮的前門上也曾懸“峻極天市”一匾。因此,大靖有“小北京”之稱。

        這里的繁華超過我對大多甘肅鄉鎮的認知——下轄26個行政村,1個居委會,戶籍4.2萬人,流動人口近兩萬人。周邊毗鄰的近10個鄉鎮也以大靖為經濟、文化、商貿中心,形成輻射10多萬人的“大靖片區”。

        旅居蘭州的大靖作家李占清寫《大靖賦》,對“大靖”做了“大者,氣象盛也;靖者,出入安也”的解釋;在甘肅,習慣這樣介紹自己的還有“敦煌”——“敦者,大也;煌者,盛也”。

        文化自信融在民間的各個角落。當地老人給孩子講故事,會選人人皆知的神仙,比如,北斗七星由當地7名棄惡從善的強盜幻化;龍王會專門為大靖降下甘霖。

        社會各界尊重文化,每次政府組織送春聯活動,不識字的老農會帶著上好的宣紙,請書法家留下墨寶;送戲下鄉,演出所到之處,人頭攢動;大靖鎮上建校63年的古浪三中,學風濃厚,有6位同學考上清華、北大,有1000多人考入“985”“211”高校。近年來,本科升學率達到70%以上。

        明月照我身

        “修人文以潤繁華”之外,還得承認這片土地先天的“貧瘠”——地處祁連山高寒亞干旱區和河西冷溫帶干旱區,年降雨量200毫米,蒸發量2800毫米。

        嚴酷自然環境中,當地人唯有用樂觀心態、辛勤勞動,追夢圓夢。

        這樣的思變心理,是大靖人的文學啟蒙。今年47歲的陳念祖記得,故鄉刮大風時,“一骨朵一骨朵的黃塵從空中炸開,奔騰翻滾,讓人抱頭鼠竄,四處躲藏”;他還記得,在昏暗的煤油燈下擇頭發菜中的雜草時,父母總會講些民間故事和通俗小說來消除這種單調勞作的苦悶無聊。

        陳念祖在初中時愛上寫作,他覺得,寫作也是對人生理想的一種期望。

        20世紀90年代初,他沒考上中專,但受益于一項易地搬遷政策,陳念祖和家人從山區搬到川里,還被聘為村小的代課教師。

        家訪時,他看到山區學生住在地下兩米深、沙土覆頂的地窩子里,家長沒錢供女兒讀書,他寫自己的痛惜;村子上遭洪水了,他在報紙上發了幾十字的短消息,招來縣里的防汛工作組。

        陳念祖的父親害怕兒子“寫著惹事”,陳念祖還是寫。父親嘴上擔憂,做的是另一套——他(父親)被村上派到小煤窯去挖煤,在那個艱苦環境里,不顧別人的譏笑,用毛筆蘸了紅泥水在墻壁上練字。買了柴油機、抽水機的資料偷偷研究。在生活上照顧跟他一塊背煤的鄰村的啞巴和本村的盲人。

        剛度過20世紀80年代中國文壇的“井噴”發展,荒漠戈壁的年輕人抓住“黃金年代”的尾巴,如饑似渴從文學中汲取營養。

        一位名叫王興全的作者說,他高度近視、腿腳不靈便,父母離世后,只能窩在老屋里顧影自憐。“好在還有到處借來的書可讀,有一臺廉價的收錄機可以聽聽音樂”。

        潛移默化中,王興全漸漸喜歡上了文學,在20世紀90年代初,參加文學函授班,結識眾多文友,并在自家老屋辦起文學社,每期50冊出版一本名為《求索》的文學社刊。王興全眼里,如同在黑暗中看到亮光,文學讓他對自己的人生和前途有了一線希望和信心。

        當時,古浪純民間的文學社團還有很多。而今,這些在青少年時期就有文學積累的社團成員是“明月”的中堅力量。

        明月在天涯

        隨文學熱開始退燒,年輕的愛好者因種種原因散落天涯。

        2005年,當了12年代課教師、已是學校教導主任的陳念祖,看到村小有了穩定的師資隊伍、教學成績在全鎮名列前茅后,選擇外出務工。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去內蒙古挖煤。在四壁深沉的烏黑與堅硬的死寂中,陳念祖保留了大靖人的“浪漫”——每天清早從礦上回來,在大洗盆里洗了澡后,他堅持把日記本放在膝頭,奮筆疾書,記下自己的所見所想。

        “在別人眼中卑賤到一文不值的時候,我還把自己當回事。”陳念祖說,在地下千米,他想到的是,人的一生已經沉得那么低了,還能低到哪個位置,只能努力奮斗。

        我加了幾位“明月”投稿人的微信,他們發給我的自我介紹大都是“作者某某”,這深深觸動了我。很長時間,我認為“寫作無用”,但在他們眼里,“作者”是他們最愿意展露的標簽。

        每個人的故事很多,苦難伴隨日常。沒丟下的是文學夢想。

        張國靖在工地上開裝載機。工程隊的活兒到了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他不愛說話,但會和工地上坐辦公室的年輕人套近乎,拜托他們幫自己打印一些精選的文章。

        他讀書很挑,只看經典的、能打動他的東西。他喜歡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苦妓回憶錄》。

        文友很認可張國靖的作品,他卻說,自己還沒寫出生活的質感。等過兩年打不動工了,他會靜下心思考、學習,把心里很多話慢慢說出來,“做完少年時沒做完的文學‘殘夢’,給自己一個說法”。

        家住古浪縣大靖鎮沙河塘的李浚,工作是鋪地板磚,一把錘子,一把鐵鍬,只要他干過的活兒,沒有人會挑出毛病。手雖因勞作而粗糙,卻并不影響他寫詩。干活時,他身子躬得很低,腦子里閃現的卻是博格達峰,“一刃雪,與天齊高”。

        李浚認為,寫作是化解生活苦難的一種方式,傳遞鏗鏘的生命力量。他現在在新疆的奇臺縣打工,每天晚上8點半下班,抽時間去讀劉年、張二棍等人的詩作;干活時,一個句子蹦到腦海中,他花半個月時間去咀嚼,“不想制造文字垃圾,想創作好的作品”。

        和“明月”作者交談,我甚至聽到一個稀奇又心酸的說法——他們的創作分“淡旺季”。有幾年,陳念祖在工地當會計,每天為各類進出款項操心,有時也得干活趕進度。他創作的“旺季”是出差住賓館的那幾天。當民工的作者時間更少,只能在過年時抓緊時間寫。

        明月在我心

        結束多年打工生活,2013年,陳念祖在大靖鎮開了一家眼鏡店,2016年,他創辦“大靖明月”微信公眾號,本意是普及眼視光知識。不承想,發上去的文學作品更受歡迎。當年11月,“明月”便開專欄,刊發文學類的投稿。

        為了鼓勵創作,陳念祖寫征稿啟事,評選優秀作品,拿店里的太陽鏡當獎品;他還去拉贊助,按“每1000點擊量10元”的標準給作者付稿酬,定期公布收支明細,后來實在“分身無術”,才取消稿酬。

        投稿量沒受影響,自2018年以來,“明月”每年的原創作品超過300篇,迄今已發表1600多篇。

        陳念祖經常早上5點起來編輯文章,確保每篇推文文通字順、配圖精美,文末還要附上作者簡介以及他們在“明月”以往發表作品的鏈接。

        一些投稿達不到刊發標準,他去溝通修改;有人發了一篇,很快又炮制了很多篇,他覺得過于同質化,也去勸阻;年初,他寫寄語勉勵文友,年末,又做目錄總結全年;有些文章精彩,他點評推薦,“不吐不快”。

        “文友”是最早響應陳念祖的人,漸漸地,帶動越來越多群眾為“明月”投稿。

        張萬志在農閑時節擺地攤掙錢養家。他的作品和他的“吆喝聲”一樣敞亮。村莊巷道,街頭市場,哪里人多,他就到哪里叫賣,每天遇到的顧客、發生的趣事都是素材。回家后,他必須寫下來,不然就睡不著覺。

        在“明月”創辦初期,剛剛開始文學創作的教師劉永軍,如今已經把詩發表到了《星星》等一些重點詩歌刊物上,但他還保持著每篇作品都在“明月”亮相的習慣。

        劉永軍說,這個平臺有一種人情味。他愛寫鄉愁,發到“明月”上,留言常常比作品長,這種互動滋養著他。

        除了農民、教師,“明月”的作者團隊里還有出租車司機、服務員、護林員、軍人、退休干部……他們大多以“第一人稱”創作,寫生活的滋味、追憶親友的溫暖、展現家鄉的風土、回顧過往的崢嶸、抒發人生的感悟。每個個體的蓬勃生命,都是“明月”的底色。

        忠實讀者韓恩祥分析,“明月”的文章,文字性或許達不到在正規報刊發表的水平,但拋卻技巧、真情流露,反倒成就一種“原生態”。讀者讀起來情真意切,更容易產生共鳴。

        “明月”受眾的“黏性”很強。陳念祖告訴我,當前,“明月”有1萬多名訂閱者。和“大號”相比,人數少得可憐,但閱讀量卻經常是大幾千、甚至上萬,遠超網上“訂閱號打開率1.19%”的統計數據。

        “明月”受眾中有教授、有畫家、有官員、有學生、有農民工、有留守婦女……年齡跨度從十幾歲到80多歲,生活地點從大靖到英國,但他們公認“明月”是他們鄉音、鄉情、鄉愁的“家園”。

        明月寄鄉思

        大靖古鎮深厚的文化底蘊,孕育了這群熱愛文學的人,讓“明月”誕生;反過來,“明月”的文章也較為完整地記錄、保留著當地的文化形態,提升著大靖的文化品位。

        古浪縣文化館辦的《古浪文苑》、縣作協出版的兩輯《浪花》、大靖鎮政府的官方微信“歷史名鎮 商埠大靖”等常選用“明月”的內容。

        一些作家關注到“明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汪泉是古浪人,他把一些作品版權無償供給“明月”;在《飛天》雜志社工作的閻強國從“明月”上選作品、找有潛質的作家苗子,讓“明月”和《飛天》“結親”。

        據統計,“明月”作者中,現有中國作協會員4人,甘肅省作協會員17人,武威市作協會員數十人,古浪縣作協會員上百人。

        一些作者的作品發表在《兒童文學》《飛天》《參花》《延河》《北方作家》上。

        “明月”領頭,大靖片區還有“書香怡苑”“南川之聲”“藍色鉛筆刀”“占清的遠方”等好幾個微信公眾號。

        2020年年底,在當地有一棟家具家電大廈和一家活畜交易市場的企業家王興忠,聯合“明月”,牽頭成立大靖文化研討會,出資舉辦線下活動,70多位作者參會。

        在蘭州工作的教師胡全勇贊助“明月”篩選了100位作者的100篇作品,編成文集《明明如月》印制成冊,讓文友與讀者內部交流。

        大靖形成欣欣向榮的文學氣候。古浪三中的語文教師王平春拿它類比“趙樹理的山藥蛋派”。他說,“我們家鄉的土豆也好吃”。

        文化“陣地”愈發牢固,讓更多人深度參與家鄉建設。

        2021年11月,受大靖鎮政府委托,在古浪縣志辦工作人員指導下,大靖的11位作者成立鎮志編纂小組,參與大靖“名鎮志編修項目”,用兩年時間,跑遍26個村,多方收集資料,數易其稿,義務完成了20多萬字的鎮志初稿。其間,大伙兒還寫了不少文物保護、旅游發展、鄉村振興的建議,被鎮上采納。

        2022年5月,“明月”作者、“古浪縣心泉公益服務中心”負責人王興全組織了一場“保護百年古樹,重煥園藝風采”的公益活動,通過“花莊紀事”“大靖明月”等平臺進行圖文直播。

        不少在外打工的村民在公眾號里留言支持,還有人在村民小組微信群里捐款、捐物;留守村民義務出工,用10天時間,打木樁130多根,圍圈圍欄1000多米,保護起村里的古樹名木。

        與此同時,讀者拓寬“明月”功用——組織書法、繪畫、設計比賽;為生病的孩子籌款;宣傳好人好事,培樹文明鄉風;更有意思的是,一位在1936年古浪戰役后流落到寧夏石嘴山的老人的孫女借平臺尋親,與故鄉宗親見面,了卻幾代人的心愿。

        繁星續芳華

        7年時間,“明月”改變很多,這里的天空燦若繁星點點。

        “花莊紀事”的創辦者白天龍說,在鄉愁、文學的鏈接下,他和不少作者、讀者成為“知己”。“都說挑石灰的見不得賣面的——同行不喜歡同行,但我和念祖天天見面”。

        在白天龍看來,當人有同樣的愛好、同樣的思考,遇在一起就沒有高低貴賤,相處也更和諧。

        有人因“明月”改變命運。作者張尚武在內蒙古煤礦下井,閑暇寫文章,領導看到后,調整他當文員,坐辦公室,實現從體力勞動到腦力勞動的轉變。

        王興全和妻子劉玉萍是文友,很多年沒聯系,后來因寫作再次相遇。本以為要“單身無依”的王興全,用一首詩贏得妻子的“芳心”。現在,他們的兒子都上幼兒園了。他和妻子一起做公益,覺得人生更有價值。

        古浪三中、大靖鎮中等學校的老師開發了一些鄉土教材,培養學生鄉土情懷。近兩年,陸續有大學生以“大靖”作為畢業論文的選題,“明月”作者常為他們提供資料。

        一些青少年作者開始涌現。古浪三中高一學生杜錚仁、鄭興燁讀初中時辦詩社,他們跑去找陳念祖,希望出書。陳念祖幫孩子們把習作做成電子書,寫了前言,在“明月”上推介。

        一位年輕作者用“覺少夢多”4個字表達進城老人的鄉愁,這深深打動了陳念祖。他說,當下,雖然不再有對文學的“集體狂熱”,但新生代文學愛好者受教育程度高,讀書多,如果正確引導,文學藝術一定會生生不息。《明明如月》最后一章“明月新秀”,就刊發7篇學生作品。

        然而,在與文學結緣的那一刻,誰也沒想過回報。劉永軍說,藝術的社會性是藝術成品自然衍生出來的意義。“寫,只是為了表達。但求心安,無關風塵”。

        因為想要表達的需求、因為想聽到與自己接近的心聲的愿望,“明月”的作者、受眾都希望“明月”存活下來。

        在快節奏的今天,“明月”重明是個“羅曼蒂克”的故事。一群人精神世界的高貴,留住了它的光芒。“明月”還盼望著,“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責編:常邦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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