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煙“最后一公里”:從力推到“習慣引力”
“您好,我是西城區控煙志愿者,昨天下午1點,‘無煙北京’接到市民對貴店的投訴,今天我們來看一下。”10月8日,西城區控煙志愿服務隊隊長胡世卿掀開門簾,掏出了自己的志愿者證件。
投訴只點明了餐飲店名字,沒有具體桌號,但對胡世卿來說,處理這一切已經駕輕就熟。他徑直走進用餐區,查看是否有人吸煙、餐桌上是否有煙具、控煙標識是否合格,再仔細觀察店內的花盆、垃圾桶、各個角落,看看是否有煙頭存在的蛛絲馬跡。“工作做細了,控煙才有效果。”
無論是志愿者還是餐飲店服務員,乃至一名普通市民,在北京,“控煙”已然是一個人人熟稔的概念。2015年6月,被稱為“史上最嚴控煙令”的《北京市控制吸煙條例》正式實施,條例明確規定,室內全面禁煙,且以未成年人為主要活動人群的場所、對社會開放的文物保護單位、體育場、兒童醫院等場所的室外區域,均為禁止吸煙區域。
條例頒布后,從街頭鬧市到僻靜的居民樓,變化翻天覆地。為了一根煙頭,社會各界付出巨大的努力,最終讓“控煙”,成為整個城市的一種良性“習慣引力”。
2022年9月8日,《北京市文明行為促進工作發展報告》白皮書正式發布,測評顯示,2021年北京市民公共行為文明指數保持了“十六連升”的良好勢頭,并首次邁上90分高位。其中在控煙方面,北京市也取得了突出的成果。
“最嚴控煙令”
在時任北京市愛國衛生運動委員會(以下簡稱“愛衛會”)副主任張建樞眼中,2015年“最嚴控煙令”的出臺,似乎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此前的七年間,從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始,“浪潮”就已日漸形成。
控煙的“社會共治”,從那時起,就像洇入土壤的水滴,不斷擴增著潤澤范圍。其間,每年北京市“兩會”之前,北京市衛生局(2014年與市計生委合并成為市衛計委,2018年市衛計委與其他部門整合組建市衛健委)、市疾控中心、社會組織的專家以及全國政協委員,都會聚在一起,探討發達國家和地區先進的控煙經驗,討論今年如何寫提案,“每一年我們都寫。”
直到今天,“社會共治”仍是北京控煙最為重要的特色。而這座城市的控煙目標,比預期更快地實現了。
據張建樞介紹,從2012年年底開始,北京市衛生局就著手起草一部與國際接軌的控煙法案,并很快獲得市委市政府批準,經由市委常委辦公會立項。隨后,經過兩年多的調研,他們一步一步使這部“百分之百”禁止室內吸煙的法案成型。
不過,從立項到啟動,仍不免“一波三折”。
第一個來“倒苦水”的是機場。“一開始機場堅決反對,說一定要給我們機場‘留出空間’,因為機場候機的旅客如果情緒波動,不讓他們吸煙的話,會造成安全隱患。”張建樞回憶道,“當時我們就去機場現場調研,發現其實不是那么回事兒,比如第二候機樓,二樓有一個陽臺,完全有條件建立室外吸煙區。”
旅館從業者也提出質疑,“他們覺得,客房在入住期間,就是客人的私人空間,我們不應該限制。還說‘國際上也是分吸煙樓層和不吸煙樓層’,你們這樣‘一刀切’不行,等于把我們的生意給斷了。”
但市愛衛會在經過了解后,發現國際上的“吸煙樓層”概念較為陳舊,“如果是新立法的城市,都是不允許的。研究也證明,分吸煙樓層沒用,因為都是中央空調,各個房間的空氣都是互相流通的。而且工作人員也要進來打掃衛生,也要吸二手煙。”
在《北京市控制吸煙條例》擬定、進入公示期后,阻礙依舊沒有停止。有一條被“拍磚最多”的規定,是要求公共辦公區禁止吸煙。當時網絡上曾掀起一陣質疑,為什么私人辦公區不禁止吸煙呢?
網友們認為,通常而言,只有職務級別較高的職工擁有私人辦公區,“言外之意,就是給這一部分人留了一個口子,就不是一視同仁了。而且領導的辦公室別人不進嗎?”到了最后定稿的時候,公共辦公區和私人辦公區的界定不再存在。“只要是室內,除了個人家中,都是禁煙區。”
2014年底,《北京市控制吸煙條例》正式通過,并于2015年6月1日開始實施。從此,北京市的“最嚴控煙令”有了法律基礎。
“控煙一張圖”
紅燈、黃燈和藍燈交錯閃爍在北京市“控煙一張圖”上,它們表明著該地點被投訴的嚴重程度,藍燈表示1-2次投訴,黃燈表示3-4次投訴,紅燈則表示該場所已被投訴5次以上。自2016年9月上線,這些燈已經閃爍了六年,每一盞的背后,都有全社會的共同參與。
“最嚴控煙令”出臺后,在北京市科學技術委員會的支持下,北京市控煙協會與科技公司合作開發了這一數字化平臺。市民可以通過微信公眾號“無煙北京”,拍照上傳投訴自己所看到的不規范吸煙行為和位置。這張圖同時接入北京市人民政府、北京市衛健委,在“社會共治”的大背景下,政府和民間,形成了控煙的有力閉環。
退休后的張建樞,擔任北京市控煙協會會長。他告訴新京報記者,“控煙一張圖”從2016年上線起,每年投訴量都呈現上升態勢,直到新冠疫情發生后才開始常態化。截至目前,該平臺共計收到市民投訴8萬多條。“在我們看來,投訴量的上升,并不見得是控煙形勢變得嚴峻了,反而證明控煙理念和法律意識正在深入人心。”
劉秀榮也有著相似的感受。在她看來,北京控煙工作之所以成效顯著,正是得益于這個城市普遍存在著一種“市民意識”——他們真正地認為控煙與自身密切相關并付諸行動,會拿起電話,對違法吸煙行為進行投訴。“我們在出臺法規之前,就對民眾進行過調查,‘你對公共場所禁煙進行立法支持嗎?’當時,支持者的比例就高達96%了。”
不僅如此,還有一個特殊的群體,持續地默默付出努力。目前,北京市有14332名注冊控煙志愿者,他們來自各行各業,帶著“文明控煙”這一共同的愿景,凝成一股機動的“活水”,深入城市的每條支流、每個末梢,成為執法部門的重要輔助。
各區全新的控煙工作模式探索,結合了政府與志愿者的優勢所在,也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作為豐臺區控煙志愿服務隊隊長,孫亞川明顯感覺到,近年來,區政府與志愿者的合作變得更加緊密,并且已經形成了較為成熟的模式。
據他介紹,在“控煙一張圖”的燈光亮起后,北京市控煙協會將這一信息分配到各區,再由各區隊長分配到各個點位,志愿者會趕到被投訴的區域,對違法吸煙的個人和場所管理者進行勸阻。
在豐臺區,面對多次勸阻無效、不進行整改的場所,志愿者們可以開具《執法建議書》,由他們第一時間研判、分析,并向屬地下發督辦單,這時,一線的執法人員與相關的工作人員聯合執法,對違法單位進行處罰,并要求整改。
“豐臺區小屯雙林東路x號,一層與二層都設有室內吸煙室(已要求立即停止使用)。”孫亞川翻出一張2022年3月1日開具的《執法建議書》舉例道,當時,豐臺區愛衛(創衛)辦的執法人員馬上針對這一情況,給他發來《盧溝橋街道控煙督查通知單反饋報告》——當地街道立即依法對現場情況進行核實整改,舉一反三,對街道轄區內可能出現的類似問題進行摸排。
大興區的“創衛臺賬”也邁出了關鍵一步。與《執法建議書》相似,對于多次被投訴仍不整改的場所,志愿者們將其記入“創衛臺賬”,相關執法人員再依據該臺賬,進行針對性執法。
政府的態度和參與,也為志愿者們提供了最關鍵的保障。每當有“硬骨頭”啃不下去、工作無法向前推動時,各區志愿服務隊隊長可以直接通過微信聯系區相關負責人,往往很快他們就會得到“收到”的回復。
孫亞川舉例道,家屬樓的樓道一直是一個控煙“盲區”,但這個地方又是吸煙“重災區”,由于很難管理,孫亞川找到了區愛衛(創衛)辦的領導,由他們協調當地街道進行處理。
“最后一公里”
作為控煙“最后一公里”的守護者,志愿者們穿著藍馬甲,穿梭在街道與高樓之間。
胡世卿今年60歲了,是西城區控煙志愿服務隊的隊長。通常,他所在的控煙志愿者團隊每月要處理上百起投訴。在他看來,前幾年,在勸阻吸煙或處理控煙投訴過程中,志愿者們咽下了許多委屈——耐心的勸解常常換來一通指責:“你吃飽了撐的多管閑事兒,抽煙礙著你什么事了嗎?”
但慢慢地,這樣的情況越來越少,不僅吸煙的市民變得更自覺,場所管理者的控煙意識也在增強。有的飯店甚至建立了《勸阻吸煙記錄表》,將控煙融入自己的管理制度。“2022年10月7日,有人在店內吸煙,勸阻后,顧客前往室外吸煙。”在跟隨胡世卿體驗控煙志愿者日常工作時,記者在西城區一家徽菜館的《勸阻吸煙記錄表》中,看到了新添的一筆。
在各個控煙宣傳點上,志愿者們也見證了北京控煙7年以來的變化。
“如果您在公共場所勸阻吸煙無效,可打開微信,點擊進入城市服務,里面有個‘控煙投訴’。我們收到投訴后,就會安排附近的控煙志愿者來處理。”在大興區某商場內,志愿者周麗梅正向公眾介紹控煙投訴渠道。
2015年8月大興區控煙志愿者隊剛成立時,只有8名隊員,但慢慢地,志愿者們開始“拖家帶口”,老人和孩子也出現在控煙宣傳的隊伍中。如今,這支隊伍已經壯大到906人。
控煙宣傳是志愿者主要的任務之一,通常,他們選擇將控煙宣傳點設在客流量較多的商場附近。除特殊情況外,每逢周六或節假日,志愿者們都會準時出現在各大商場附近,一遍遍地向公眾講解吸煙的危害、投訴在公共場所吸煙的方法,有時候遇上飯點,蹲在路邊啃面包也是常有的事。
一些商場老板被志愿者們打動,邀請他們進入商場進行宣傳,甚至還專門準備了一間倉庫,用于存放志愿者的宣傳物資。在志愿者們的宣傳間隙,為他們送來熱水潤喉。七年間,在商場吸煙的人越來越少,設在全區商場內外的控煙宣傳點,也從32個逐漸減少至如今的1個。
盡管志愿服務需要投入大量時間和精力,但周麗梅總說,自己就是控煙宣傳的受益者,最直接的例子,是這也改變了她的家庭——“老煙民”丈夫被她拉來一同做志愿者后,抽煙的次數慢慢減少,沒過多久就戒了煙。
如今,夫妻倆成了這支控煙隊伍里最默契的搭檔,遇到偏遠的投訴點,兩人就一同開車前往處理。“控煙這些年,遇到很多困難,也想過放棄,但現在看來,所有的付出與堅持都是值得的。”周麗梅說道。
事實上,在“最嚴控煙令”實施之前,許多人都擔心難以落地,但2015年以來,北京控煙的效果遠超他們的預料。
當時反對聲音最大的餐飲業從業者們發現,實施控煙令后,自家的生意并沒有出現想象中的“消費下滑”。2016年,時任北京市餐飲行業協會副會長的齊豐軍,就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北京市施行‘史上最嚴控煙令’之后,由于不能吸煙,用餐時間縮短,翻臺率得以提高,食客的滿意度也提高了。”
市民的感受或許更為直觀。馬劍在北京生活近50年,目睹了北京控煙前后的巨大轉變。讓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控煙條例出臺之前的一次摩擦。
當時,他去一家大型商超吃飯,在掛著“請勿吸煙”的警示牌旁,他看到幾名超市員工聚在一起,正在吸煙。馬劍一時沒忍住,上前指著墻上的警示牌提醒,然而對方非但不感到羞愧,反倒理直氣壯,覺得自己沒錯。雙方越吵越激動,“那是沖突最激烈的一次,差點跟他們打起來。”
“現在這種事絕對不可能發生。”馬劍說,如今即使有個別市民一時忍不住在室內吸煙,服務人員勸阻后,他們也能配合地把煙熄滅。“大部分人都意識到,如果要抽煙的話,必須到室外去。”
北京市第四次成人煙草調查數據顯示,全市15歲及以上成人吸煙率為19.9%,提前完成健康北京行動提出的到2022年15歲及以上人群吸煙率低于20%的目標,控煙工作實現“兩降兩升”,成人吸煙率和二手煙暴露率有所下降。
“我覺得現在控煙意識已經深入百姓心里了。”張建樞說,“這是大勢所趨,社會要進步,歷史的車輪要向前走。這是一件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事。”
新京報記者 徐楊 熊麗欣
(新京報2022年10月12日第C0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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