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均發出婚紗禮服約1.3萬件——被婚紗改變的小鎮
被婚紗改變的小鎮
23歲的王克榮有著比同齡人更多的耐心和出眾的表達能力。在她家240多平方米的夫妻店一樓100款精致、絢爛的婚紗前面,王克榮一會兒向顧客熱情地介紹婚紗的價格和種類,一會兒到柜臺前核算貨物和價格,忙前忙后。
原來,這段時間正是冬季婚紗上新銷售的季節,王克榮的門店也迎來了四面八方外地商戶的批量定購。
王克榮的家鄉丁集鎮,位于革命老區安徽六安,現在因“婚紗”而聞名全國。統計顯示,在這個常住人口5萬余人的皖西小鎮,已匯聚婚紗禮服行業及上下游產業鏈企業500余家,其中生產經營企業400余家,線上電商銷售店鋪600余家。婚紗禮服產業年產值達24億元,婚紗禮服年發出量近500萬件,日均婚紗禮服發出量約1.3萬件。
接回老鄉,建起婚紗小鎮
干婚紗,王克榮可不是新手,之前她追隨自己的小姨,到江蘇省蘇州市虎丘婚紗城的一家工廠擔任電商平臺的客服,每天盯著電腦屏幕和天南海北的客戶打交道,掌握了一定的銷售技巧。為了進一步提升自己的銷售能力,了解產業全流程,她閑暇時走進生產一線,看工人如何手工縫制婚紗、制作花邊,或是幫忙打包發貨。在這個行業有了一定基礎后,去年4月,她和之前在上海物流行業打拼的丈夫在鎮上開了家婚紗門店。她也從婚紗行業服務后臺走到了銷售前端。
可以說,丁集鎮的婚紗產業和600多公里外的蘇州虎丘有密不可分的關聯。20世紀90年代,蘇州虎丘形成了規模較大的婚紗城,吸引了大批丁集人前來務工。婚紗城內,有70%的商戶來自安徽,其中又有70%來自丁集鎮。今天,在蘇州虎丘,很多商家仍打著“丁集婚紗工廠源頭店”的宣傳名號,丁集的影響力可見一斑。
不過當年,虎丘的婚紗工廠大多以作坊的形式存在,很多“隱藏”在自建房二樓三樓,拉上窗簾就生產,存在消防隱患。
2018年,蘇州對產業結構進行調整,同年5月,啟動“331”專項行動——整治出租房(群租房)、電動自行車、“九小場所”和小微企業等領域的突出火災隱患。
于是,來自丁集的婚紗從業者開始向老家轉移。借此機會,2019年春節,六安市、裕安區政府部門主動作為,開展“接您回家”活動,人社部門組織包車,集中接回了一批批決定返鄉二次創業的老鄉。
丁集鎮黨委書記王磊介紹,婚紗行業門檻低,沒有過高的技術要求,有技術的老鄉,買個縫紉機,就能帶著親戚一起干。2018年左右,丁集隨處可見婚紗作坊,一夜之間房租暴漲。為了規范管理,政府打造點狀工地和小園區,成立婚紗產業辦公室,引導產業集聚,收集、解決商戶的現實訴求。
為了推動產業升級,2018年,丁集鎮政府引來安徽浙東集團投資建設并運營婚紗特色小鎮,但一個現實的問題是,企業對于投資回報率尚不確定。
當時,丁集鎮與安徽浙東集團約定進行“摸底認籌”:有意愿的商戶繳納1萬元定金,認籌購買100平方米,3個月之內若認籌面積達到10萬平方米,企業方就進行投資,若沒有達到這一數字,合作終止。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僅用4天多時間,認購面積就達到35萬平方米,政府相關部門隨后進行營業資質篩選。2018年6月,丁集鎮政府正式和安徽浙東集團簽訂戰略合作協議,啟動丁集婚紗特色小鎮項目,總體規劃面積約3.15平方公里,建設周期約6年,分3期建設。
2020年年底,占地面積120畝的一期丁香園項目建成投入運營,包括小鎮客廳、婚紗文化長廊、婚紗生產、展銷以及輔料生產廠房等。當年,雙方再次簽訂協議,進行產業布局調整,決定讓一期業態回歸生產制造,后期再延伸拓展銷售、展示、婚紗攝影等配套業態。
“創二代”接續奮斗,為產業賦新能
婚紗小鎮一期落成的那一年,95后田啟飛回到小鎮開店了。
田啟飛學的是營銷與策劃專業,2017年大學畢業后,曾在北京的互聯網企業打工。2022年10月,他投資8萬元成立六安紅袖添香婚紗禮服有限公司,主營婚紗禮服和童裝生產,也算繼承了母親的衣缽。
57歲的母親田緒秀也曾在蘇州謀生。20世紀90年代初,她在親戚開的廠里當縫紉工,一個月就能有5000多元收入。
此后,她和親戚湊了10萬元,在當地婚紗城租下一處偏僻的門面,開起了小工廠。她記得,2009年,工廠一年純利潤有120多萬元。“每年的銷售旺季在4月、5月、9月和12月,經常能看到外地來批量進貨的商家。工廠都是計件工資制,手快的年輕人,一個月掙一萬五千元,不是問題!”她回憶。
2018年,田緒秀從蘇州回到丁集,她的手藝沒有荒廢。當兒子田啟飛提出創業的想法時,她十分支持,將裁剪、手工等一整套工藝傾囊相授。
2022年年底,田啟飛自主設計生產的第一套婚紗“4198號晚禮服”上市,他覺得很有成就感,認定能“賣爆”。
沒想到,現實潑來一盆涼水。一個月只賣出不到400件。田啟飛沒有灰心。今年開始,田啟飛報名參加了當地舉辦的電商運營培訓班,研修網店運營技巧,隨后付諸實踐,開設了兩家網店,分別售賣童裝和禮服,上架產品近200款,平均每天能賣出10余件,夏天生意最好。
跟著丁集人一起從蘇州“回流”的,還有一些外鄉人,他們是丁集人多年的生意伙伴,專門為婚紗生產提供輔料,構成了產業鏈中不可或缺的環節。因為大客戶的轉移,他們索性跟著搬了過來。
早上8點到晚上6點,這是31歲的韓宇的工作時間。記者到訪時,他正和客戶比對繡片和花型。2014年,來自江蘇淮安的他正式入行,在蘇州虎丘開了輔料店。因為各類輔料產品分布在不同地區,沒有形成集中的市場,早年他和父親奔波在蘇州和浙江、廣東之間的路上,從城市市場到農村作坊,挨家挨戶尋找貨源。現在,父親完全把生意交給了韓宇。
2018年4月,韓宇干脆將蘇州的店鋪搬到了丁集鎮,主營布料、飾品、蕾絲3種產品,銷售量最大的是下裙面料。過去和他一起在蘇州開店的5家親戚,有3家都跟著搬到了丁集。
目前,韓宇為鎮上30多個廠家供貨,客源相對穩定。他也逐漸適應了六安當地的風土人情,妻子在店里負責銷售、配貨。2021年,他的小女兒在這里出生。業余時間,他還和鎮上的年輕人組成“婚紗隊”,參加丁集鎮政府舉辦的籃球賽。韓宇覺得,自己就是一個丁集人,已徹底地融入這里。
從全產業鏈“閉環”到進軍國際市場
與韓宇一樣,90后張風奎也是一個從蘇州流入到丁集鎮的外鄉人。
“可以說,足不出鎮,在這里就能基本搞定生產的各項需求。”張風奎表示。比如,面料緊缺時,他騎著電瓶車在小鎮逛一圈,就能方便地買到便宜物料。他算了一筆賬,一卷婚紗面料,每米比蘇州市場便宜一元左右。這些天,他帶著工人加緊趕制秀禾服、婚紗、敬酒服。眼下,他的網店月均銷量3000件左右,8個客服輪流值班。
如今,丁集婚紗產業不僅實現了全產業鏈“閉環”,還將產品銷往海外,開始了進軍國際市場的征程。
六安市婚紗禮服協會會長許昌應年屆七十。作為較早回歸丁集的“創一代”,許昌應為在廣州和蘇州做外貿的兒女做訂單加工,產品遠銷墨西哥、印度、馬來西亞等國家。今年12月初,許昌應剛剛為墨西哥的商家制作了200多套婚紗。
2017年從蘇州回到丁集鎮后,80后梁業虎延續了自己的外單加工生意。他創辦六安市紗意軒服飾有限公司,與蘇州一家大型婚紗企業長期合作。對方派單,他接單加工,每年出貨約4萬多件禮服,發往美國和歐洲,年銷售額1000多萬元。
梁業虎的企業有40多人,僅車工就有26人。他曾經在蘇州一家外貿工廠里做裁剪工,熟悉不同版型和制衣流程。據他介紹,國外圣誕節過完,他們就會迎來外貿訂單加工旺季,要從來年1月忙到5月,有時一天要發貨2000多件。
“外貿訂單的流行色和國內迥然不同,涵蓋咖啡色、綠色、酒紅色、黑色和紫色等近200種顏色。”梁業虎可以從訂單的變化判斷出國外客戶的流行喜好——去年流行深綠色,以亮片、緞布材質為主。今年整體流行淡綠色,大多是網紗、蕾絲面料。
90后謝正亮則是小鎮為數不多在海外建倉儲、自產自銷的老板。2018年8月,他從蘇州回到丁集創辦公司,銷售婚紗、禮服和鞋帽。第二年,他在美國租賃海外倉儲空間,方便退換貨和盤算庫存,再依托亞馬遜平臺直銷美國的個體戶和商店。
謝正亮大學學的是電子商務,在省會合肥招聘了第一批業務員,后來又從六安招募了一批。公司經常對業務員進行培訓,提升英語能力和溝通技巧,熟悉賬號運營、上架產品、售后溝通等環節。“海外客戶對材質面料和做工要求高,如果某款產品在店鋪里6個月不出一單,就會被更新替換。”他說,去年4月,一款婚紗賣出1000余件,讓謝正亮十分興奮。
據了解,目前丁集鎮已有外單生產企業20余家,年訂單量有40余萬單,年產值達1億元,成為婚紗產業的重要組成部分。
直播風吹進婚紗小鎮
“這款婚紗是泡泡袖,腰間設計為花瓣型,小個子和高個子姐妹,都能駕馭得了這一款式。而這款主打一字肩倒三角款式,背部有立體的可拆卸蝴蝶結,如果有姐妹喜歡的,可以截個圖……”記者到訪當日,在婚紗小鎮客廳二層集中展示區,85后李楊歡在直播中解答客人關于款式和價格的問題。她在試衣間、T臺之間穿梭,腰上掛著黃色保溫水杯,渴了就放下手機直播架,擰開杯蓋喝上兩口。
李楊歡曾和朋友合伙開過飯店和超市,2019年接觸直播行業,并去專業機構學習過。今年5月,她應聘來到安徽浙東集團。上崗前,她和同事前往當地婚紗工廠參觀學習。她用3天時間記住了各款婚紗產品的材質、原料、款式和特點。現在,她在直播時可以詳細地介紹重工婚紗(指制作工期比較長并且工藝復雜的婚紗——記者注)的砂層、拖尾、裙擺、亮片、燙鉆、珠繡等細節。
安徽浙東集團工作人員李季介紹,公司目前有3位專職主播,每天在抖音直播,不僅介紹精品婚紗,也將小鎮婚紗特色產業宣傳出去,讓更多的網民了解丁集婚紗。
在婚紗小鎮里,越來越多的年輕人瞅準了直播行業的風口和商機,開始試水直播帶貨,很多從事直播行業的外地人也慕名而來,將目標鎖定在婚禮服產品上。
“銷售電商應該和源頭工廠緊密配合,縮短生產與發貨環節之間的距離,這樣才能提高效率,擴大銷售。”蔡文豪是河南省周口市人,之前在鄭州從事兒童禮服電商運營,因為進貨來到丁集,發現這里聚集了大量加工廠和外貿代工廠。他順便走進工廠開了幾場直播,發現銷售不錯,于是萌生了來丁集發展的想法。
今年5月,他帶著公司團隊整體落戶丁集。剛來時,他住在六安市區,每天來到丁集的工廠里搞直播,他挨家挨戶上門尋求合作,一天車程往返100公里左右。當地政府得知情況后,為他對接創業場地、辦理相關手續。
在他看來,當地干部“沒有任何架子”,一心為婚紗產業發展服務,對外來創業人員很是支持。“不僅引薦我們和更多廠家認識,還推薦我們入住鎮里的人才公寓,并給予價格優惠。”
為創業者解決后顧之憂
王磊告訴記者,鎮上曾作過粗略的統計,2015年之后,外來人口數量明顯增加,2018年之后,數字陡然上升。這些年來,超過一萬人涌進了丁集鎮。
在眾人期盼的目光中,城鄉教育共建模式開始在丁集得到應用。2021年8月,為提升丁集鎮教育水平,緩解周邊群眾子女上學壓力,六安市第九中學與丁集學校對接共建,引入六安九中優質資源,實現統一管理,統一教學進度、統一命題考試、統一教育教學評價等,優先錄取學區內的婚紗企業務工人員子女。
2023年6月6日,另一則好消息傳來——丁集學校納入六安市第九中學教育集團,進行集團化辦學,在保留原校兩棟宿舍樓和一棟主教學樓的基礎上,投資1.2億元重建校園。
今年9月,占地140畝的六安市第九中學教育集團丁集學校正式啟用,這所高標準、智慧型、現代化的九年一貫制學校配套餐廳、多功能報告廳、運動場、智慧化功能室等區域,每個年級招收6個班學生,帶動區域內鄉村學校協同發展。
王磊還介紹,這些年,有10余家之前在蘇州虎丘經營的飯店,跟著婚紗企業一起搬到了丁集,有的甚至連名字和招牌都沒有更換。同時,十幾家奶茶店相繼在小鎮開業,目標群體為在婚紗企業工作的年輕人。
只有走出去,才能引進來、賣出去
記者注意到,丁集的交通要道兩旁,各企業擺出的招工信息牌排成了長隊,有些企業的門口,也放置著招工信息牌。顯然,招工難幾乎是所有受訪企業的共同痛點。
張風奎介紹,每一年,消費者對于款式、顏色、圖案的喜好都在發生變化。這陣子,卡其色、黑色、香檳色禮服賣得火爆;前兩年,用于拍畢業照、晚會表演的禮服則賣得比較好。
“根據不斷變化的市場行情,每個季節都要設計新款,迫切需要熟練的縫紉工。我們探討交流市場行情時發現,招工難、缺乏設計師是大家反映的共同難題。”他分析道。
記者了解到,在小鎮的門店和工廠里,大致存在三類工種:縫紉工包括機位工和車位工,是制衣的關鍵工序;排花工則負責釘衣服上的花樣;手工工人為衣服釘上亮珠等裝飾,同時檢查線頭。只有大型的企業會購買電腦繡花機,批量生產禮服上的花朵、花邊等輔料。
“生意紅火時,有老板自費前來培訓學校學習手藝,當人力供不應求時,老板自己都得加班到深夜。”六安市丁集職業技能培訓學校負責人王坤解釋了招工難的原因:一方面,行業用工季節性明顯、市場流動性大,淡季時大家手頭沒活干,旺季時企業拼命招人,工人工資能開到每月1萬多元。另一方面,行業做工辛苦,有人吃不了苦,中途退出。90后、00后想干輕松一點的活,不愿意在廠里加班加點。
為了留住人才,政府部門也打出政策組合拳——招商引資獎補政策,給予落戶企業購房補貼和租房補貼,加強與銀行等金融機構合作,推出“婚紗貸”“惠商紓困貸”等金融服務,同時對園區內符合條件實體經營店鋪按月給予獎勵。
王磊感慨,如今,新一代創業者走到臺前,婚禮服產業進入了新發展階段。更多的年輕人不再守著固定的門面、作坊謀生計,在搞好生產的同時,更加注重運用新的媒體、新的方式營銷。他發現,這陣子,鎮上很多商戶都自發開設了展廳,展出最新款式的精品婚紗,借助燈光營造出如夢如幻的藝術效果,以此提升門店吸引力與品牌影響力。
近年來,在丁集鎮,有個約定俗成的工作安排——黨政干部平均每兩個月前往蘇州一次,和當地婚紗禮服企業座談交流,了解產業發展最新動向,開展招商走訪。在王磊看來,那里是丁集婚紗產業發展的源頭,只有不斷學習交流才能找到產業發展的方向,看到自身的不足。“未來,一定要借勢加強與長三角地區的交流合作,闖出‘小鄉村·大產業’的婚紗產業高質量發展新路徑。”
而年輕的田啟飛則有更大的“野心”。他一直在琢磨,如何提升產品工藝和自己的英語水平,經常看《新聞聯播》的他下定了決心,未來要將小鎮上的婚紗賣到“一帶一路”共建國家。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王海涵 王磊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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