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料在絲綢之路上的傳播
編者按
絲綢之路是一條連接古代東西方不同文明的橋梁。自西漢張騫通西域后,來自東西方諸文明的不同元素,如絲綢、瓷器、茶葉、香料等物品,川流不息的駱駝商隊,繪畫、文學、藝術、宗教等文化現象,在絲路上相互碰撞、交流互鑒,構成了人類歷史上文明交流的獨特景觀,世界各主要文明地區也因此成為一個相互聯系的整體。兩千多年前,先輩們靠著堅韌不拔的進取精神,開辟出聯通亞歐大陸的絲綢之路,強有力地推動了人類文明發展進步。時至今日,絲綢之路的歷史貢獻、精神財富、重要啟示依然為人稱頌。本期刊發的文章,分別從香料的傳播、活躍的商隊以及漢唐時期中國與西亞地區的文化交往等層面展示古代絲綢之路圖景,以期深化對絲路史研究的認識。
作者:許序雅(浙江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一帶一路視閾下近代亞洲區間貿易與亞洲區域經濟帶形成研究”[18BSS026]的階段性成果)
自古以來,香料便與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它不僅是食物調料,也是治病的藥材,還是供奉神靈和修身養性的附屬品。早在公元前4000年代,古埃及人在制作木乃伊時便已使用了香料。商周時期,華夏先祖開始用燃燒的香木祭祀神靈,稱為“燎祭”。在先秦古籍《詩經》《楚辭》《爾雅》等著作中都有許多使用辛夷、石蘭等芳香植物的記載。
古代人們所使用的香料分為植物類和動物類兩種,尤以植物類香料為主,如胡椒、肉豆蔻(皮)、丁香、檀香木、沉香、蘇合香、乳香、沒藥、迷迷(迭)香等。這些植物類香料多為古代印度、西亞、東南亞等地所產,通過陸上和海上絲綢之路傳入歐洲和中國,并對當地社會產生深遠影響。
一
至晚在西漢時期,中國已大量從西亞、南亞、東南亞等地進口“香藥”,既入藥用,也為日常熏用。廣州的西漢南越王墓出土的熏香爐中,就殘留有來自西亞的乳香塊;《后漢書·天竺傳》曾記述,天竺產胡椒;《魏書·波斯傳》亦記錄了波斯商賈從印度販運胡椒至中國的情形。從唐代開始,隨著“胡食”的流行,胡椒等漸為調料之用。段成式在《酉陽雜俎》中曾記述:“胡椒,出摩伽陀國,呼為昧履支。……今人作胡盤肉食皆用之。”隨著古代中國社會對香料需求的增長,胡椒種植區東移,種植范圍從印度擴大至東南亞地區。《海藥本草》卷3記云:“胡椒,生南海諸地。”據宋代趙汝適《諸蕃志》記載,印尼爪哇島已廣植胡椒。元代,胡椒的種植區域進一步擴大至馬來半島東南部的八都馬,但其品質亞于爪哇所產。到了明初,蘇門答剌(臘)國“胡椒廣產”。胡椒種植面積的擴大及中國胡椒進口地的改變,促使海上航路的拓展和變化,推動宋元時期中國海上貿易的發展。
在宋代以前,丁香在中國銷量不大,主要用作口香劑。趙汝適《諸蕃志》卷下“志物”記載:“丁香出大食、阇婆諸國,其狀似丁字,因以名之。能辟口氣,郎官咀以奏事。”這一時期,產自印尼班達群島的肉豆蔻也傳入中國,作為藥劑和食物調料。檀香、沉香尤為華人喜好。檀香木的種類有很多,主要生長在南亞次大陸南部、爪哇島、帝汶島、小巽它群島一帶,尤以爪哇島所產為佳。沉香產量較少,產于印度、緬甸、柬埔寨、馬來半島、菲律賓、摩鹿加群島和中國海南島等地的深山老林中。東漢以來,隨著印度高僧東來和中國高僧西行求法,檀香、沉香輸入量不斷增加,香料與人們宗教生活及修身養性的關系日益緊密。古代中國上層社會和寺廟道觀把檀香、沉香用作熏香,時可入藥,為宗教生活不可或缺。此外,古代中國人還制作了香爐、發明各式燃“香”術等,發展出獨特的香文化。
總體來說,香料輸入中國的途徑,在公元8世紀中葉以前,由于造船技術和海上航行技術尚不發達,除少量從南洋經由海路進口,主要還是通過陸上絲綢之路從西亞、南亞次大陸等地傳入。唐代中期,海上絲綢之路發展起來,香料和瓷器漸成東西方海上貿易的大宗商品。《新唐書·地理志》引用了賈耽《皇華四達記》所記“廣州通海夷道”,詳細記述了唐代中國從海上前往大食地區的通道。當時,阿拉伯和南亞地區所產乳香、安息香、藏紅花、小豆蔻、胡椒、檀香等通過這條航線成批輸入中國;中國出產的麝香、樟腦等也輸往阿拉伯地區。這一時期阿拉伯與中國東南沿海的海上交通路線,也被一些學者稱作“香料之路”。
宋元以來,通過海路的朝貢貿易逐漸成為香料輸入中國的主要途徑。明初,為了保證宮廷有足夠的香料供應,永樂帝命令交趾以蘇木、沉、速、安息諸香代替租賦。加之鄭和在西洋收購香料,東、西洋番國知曉明朝對香料的喜好,于是番國貢獻往往以香料為主。中國朝廷對番國進貢方物往往給予高于貢品價值的賞賜作為回報。明代香料的朝貢貿易既體恤“皇恩浩蕩”,加強了明朝與東南亞諸邦的政治、經濟聯系,又彌補“禁海”所致香料等的短缺。誠如明人張瀚在《松窗夢語》卷4“商賈紀”中所說:“且緣入貢為名,則中國之體愈尊,而四夷之情愈順。即厚往薄來,所費不足當互市之萬一。”受明朝朝貢制度的影響,一些不出產香料的亞洲國家也向他國采購香料,再進貢給明朝廷,促進了香料在東南亞和東亞國家之間的交互流動,推動了香料貿易的發展。
這一時期,香料在中國使用范圍逐漸擴大,從奢侈品逐漸轉變為人們日常生活用品。無論是個人還是社會,對香料的需求都大為增加。明初僅太岳、太和山宮觀所用的降真諸香,每3年需7000斤左右,而內府所用,能達到五六倍。到明世宗初期,每年宮廷采買沉香、降香諸香10多萬斤,尚不夠用。萬歷時,朝廷要求庫存的每種香品每年達到2萬斤。此時來自東南亞的胡椒還被賦予了多重經濟職能,不僅成為明廷賞賜百官、獎勵軍功、支付薪俸的主要物品,市舶抽分、進口商稅的重要來源,而且時常作為商品貿易的紐帶,甚至代行貨幣職能。
中國社會對香料的巨大需求,以及香料貿易的巨額利潤,吸引了明初大批私商下西洋販香,華商迅速發展海外貿易,構建起遍布東南亞的海上貿易網絡。為了順應社會需求和增加稅收,明朝廷不得不于隆慶元年(1567年)開放“海禁”。此后,大批華人私商揚帆出海,與西方殖民者角逐香料利益。
二
就歐洲市場而言,香料貿易中最大宗的商品是胡椒,胡椒原產于印度的馬拉巴爾海岸。在羅馬統治時期,羅馬—地中海東岸—西亞—印度之間的交通已較為通暢,胡椒得以進入歐洲人的餐桌,但價比金銀。普林尼所著的《自然史》中曾提及羅馬時期人們對香料的使用。公元408年,西哥特人圍攻羅馬城,逼迫羅馬人簽訂協議,要求羅馬人獻出黃金5000磅、白銀3000磅、綢料4000塊、胡椒3000磅,胡椒的貴重由此可見一斑。
在羅馬帝國時期,原產于印尼摩鹿加群島的丁香亦已傳到羅馬。丁香被歐洲人譽為“香料中的王后”,主要用作調料和香劑。肉豆蔻主要生長在印尼班達群島。起初,歐洲人只把肉豆蔻作為食物的調味劑。17世紀黑死病肆虐歐洲,有歐洲醫生認為,用裝有肉豆蔻的香囊可以抵御黑死病。于是,歐洲人對肉豆蔻的需求大增,尤其在瘟疫嚴重的倫敦。這種用肉豆蔻抵御黑死病的方法,很有可能出現在更早的時候。香料對歐洲人的生活非常重要,以至于“香料盈野”的東方吸引著歐洲人不斷東來。
總體來講,在16世紀以前,香料群島出產的香料首先集中到滿剌加(馬六甲)港口,通過馬六甲與波斯灣、阿拉伯之間的“中東商路”,經過印度、阿拉伯等地穆斯林商人的轉運,運到亞歷山大港或貝魯特港;接著,主要由威尼斯商人通過“利凡特貿易”,把香料運到威尼斯、熱那亞、馬賽等地出售。威尼斯成為歐洲的香料集散地。據統計,1394—1405年,威尼斯每年購買香料數量在400噸以上;1496—1498年,威尼斯每年從埃及亞歷山大港進口胡椒和其他香料有1060~1200噸,從貝魯特進口270~420噸。
東南亞的香料通過傳統的“中東商路”運銷地中海沿岸,需要從陸地中轉,運輸耗時長,且經過眾多中間商,運輸成本和中間商成本很高。15世紀末,為了追逐香料貿易的巨大利潤,在葡萄牙國王曼努埃爾一世的資助下,葡萄牙人向東方進行擴張,建立起歐洲—果阿—馬六甲—澳門航線。這條航線最初主要是把馬魯古群島(摩鹿加群島)所產的香料運銷到歐洲和中國。此后,西班牙人、英國人、荷蘭人紛紛向東擴張,把來自東南亞的胡椒、肉豆蔻、丁香等香料成批運銷歐洲和中國、日本等地,并通過馬尼拉與墨西哥阿卡普爾科港之間的“大帆船貿易”又傳播到美洲,使亞洲市場與歐洲、南美洲連接在一起。
作為絲綢之路上眾多商品貿易的一種,香料的普及和傳播,改變了當地的飲食文化,豐富了人們的精神生活,甚至衍生出香文化,兼具經濟功能、文化功能和社會功能。通過陸路和海路展開的香料貿易則把東西方聯結在一起,搭建起了包括亞洲、歐洲甚至非洲在內的世界貿易網絡,推動了近代世界市場的形成。
《光明日報》(2023年08月07日 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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