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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煙火人間,宵夜江湖

      發布時間:2022-12-02 15:41:00來源: 北京青年報

        作者:吳菲

        紀錄片《宵夜江湖》第二季第一集《樂山,樂得自在》,初現“騰訊”是9月13日。自此八周,每個周二的晚6點,都有一集《宵夜江湖》準時到來。“深入八個城市,呈現最美味的宵夜、最地道的人情。探討平凡市民生存之道,尋找超越時間的堅韌和信心。”主創們這樣的“夫子自道”我很喜歡。

       

        總導演是生于1981年的杜興,湖北人。我們相識于他上一部紀錄片《炮火下的國寶》。我去參加了9月12日《宵夜江湖》第二季在萬達的試映會,9月15日就抓住他,在位于朝陽門外一家咖啡屋聊了一上午。之后卻足足用了兩個月來把每一集都看完,來想怎么講他和《宵夜江湖》,那些我視為珍貴的故事。

        《宵夜江湖》有過第一季,2017年開始籌備調研,2018年下半年開拍,2019年八九月份播出。“《宵夜江湖》第一季的時候,學到了一個詞‘霸蠻’,我認為這是‘江湖’二字很好的詮釋。”說這話的是監制朱樂賢,“所謂江湖,不外乎是在一個劃定的范圍或者默許的場地,小老百姓能夠自在生長,自己過自己的小日子。三千年來,只要給點空間,中國老百姓就能生活得有聲有色。正是生活在城市小巷里弄、犄角旮旯的無數老百姓,與現代化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交錯、摩擦、融合,共同搭建起一個城市的氣質。透過江湖之地的宵夜,看一個城市的氣質,是《宵夜江湖》最初創作的本心。”

        第二季《宵夜江湖》拍攝于疫情期間。疫情時起時伏,拍攝自然也不那么順暢。“有時候,吃飯的館子還有些冷清。與江湖的喧囂、煙火、粗礪有些距離。但這就是生活,記錄下來,也是紀錄片從業者的職責所在。”兩月前的試映會上,那些故事看得有些人掉了淚。來自中國傳媒大學的教師周逵在觀眾席中站起來說:“美食背后的煙火人間是非常值得尊重的,尤其在疫情之下。我希望所有拍到的和沒拍到的人物,在現在和未來的時間里,店都能夠開下去,讓他們有很好的生活。”

        通過吃去了解夜晚,“熬夜愛好者”想拍夜江湖

        “杜興也拍美食了。”初聽這消息我還有點氣悶:“又‘折’了一個拍社會題材紀錄片的好手。”雖然看《舌尖上的中國》能看到哭,但骨子里對“美食紀錄片”,我還是有分別心的。

        杜興說其實最早他是想拍“夜生活”。當過深度調查記者后來又做紀錄片,順理成章他就成了一個“熬夜愛好者”。他對付失眠的辦法是順其自然,“我有好幾次凌晨3點半出去跑步”。當他想做“夜生活”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對夜生活的很多體驗片段,其實是跟食物相關的。

        大概十五六年前,他在北京和石家莊做紙媒深度報道。經常被獨自派到窮鄉僻壤,調查違法占地、輸血感染之類問題。印象很深,那年跑到河北某縣城調查濫用職權問題,搞了兩天也沒有突破,主管部門也打電話讓撤回來。對記者來說,那是一個沮喪又放松的時刻。深夜11點多,連續熬了兩天的他想要大吃一頓。記憶中那個店面面積不大,大概二三十平方米。他要了一瓶啤酒,一份炒“燜子”(北方人喜歡的類似涼粉一樣的東西),拌著黃瓜吃。

        “那個時候北方的小縣城,到深夜11點多,其實很多店是沒啥人的,不像現在。”他看見一個中年人走進來,小平頭,穿一件類似那種廉價的夾克,就是當地特別典型的那種公務員或者一個國企的職員。那人坐下來,半個小時打了7個電話。“老張好久不見了,在忙啥?”“小李睡了嗎?出來喝一杯。”“老杜你最近咋樣?”……全是寒暄和問候。

        “他其實想傳達一個意思就是‘有空出來喝一杯’,但他一個人都沒找到。我那時候很年輕,處于一個橫沖直撞的年齡,但那天我一下子感受到一個40多歲中年男人的孤獨。我當時其實有點想拿個杯子過去,‘哥們兒喝一杯’,但又覺得我跟他不熟。”最終他只是坐那兒,出于記者的職業習慣觀察。“現在一想起美食,想起夜晚,就會想起很多這樣的故事。它沒有什么道理可言,也不深刻,就記得。”杜興告訴我。

        熬夜愛好者會接觸到很多跟夜晚相關的人。早年做記者他還曾跟著警察跑街,晚上去“撿人”。“你知道嗎,北方冬天晚上,有些人喝大了,就躺路上。如果不撿的話有可能就死了。”各行各業,警察、代駕、出租司機……“總而言之,我想拍一些形形色色的夜晚,那些不睡覺的人,他們在干嗎?”后來就發現通過吃去了解夜晚,是一種可能。

        這就是《宵夜江湖》的由來。

        反過來,疫情帶來了新的體驗和覺悟

        第二季第一集,是樂山。

        2009、2010年的時候,杜興跟著唐建光做《看歷史》雜志,在成都住過一年,其間斷斷續續去過很多四川的小城市。“我覺得在川渝或者說西部有很多小城市,他們那的人都有一種特殊的韌勁。他們真的能夠接受很多變化,我覺得這種能力很強大。”

        2017年的時候,他去巫山拍片。下午6點了,他們要去拍一個落日落在江面上的空鏡。當時陪著他們的有一個姑娘,是當地的頭牌講解員。看他們忙于拍攝,也不太需要聽她講解,女孩兒放松下來。她突然對杜興說:“導演,這個下面是我家。”杜興不解:“啥意思?”她說:“這下面是我家啊,我家就在這個水底下。”杜興當時很詫異,不知道怎么反應。女孩兒感覺他可能不相信,說:“我沒有騙你,再往那邊50米是一個菜市場,我和我姐姐以前經常去買菜。”

        他們拍完行到江邊碼頭準備上岸的時候,突然發現兩個人,大概是父子吧,一個40多歲,一個20多歲。兩人挑的擔子里是一些鍋碗瓢盆。問:“你們干啥去?”他們說:“我們去做烤魚啊。”杜興很好奇,就跟他們走了一段。就在河邊,他們把鍋碗瓢盆支起來,非常廉價的彩燈搭在簡易房上面,就開張了。杜興說:“你們這一看就是老手藝啊,應該做了很多年吧?”當父親的白了他一眼,說:“我們就干了一年多啊。”“那你們一年之前干嗎呀?”“我們從上海跑過來的。”他們是三峽移民,到上海謀生適應不了就跑回來,在江邊賣烤魚。他們讓杜興很難忘。

        那時,杜興正在從巫山到樂山拍《炮火中的國寶》。其中有一個故事,是山東圖書館有一個工友叫李義貴,1937年為躲避戰火,一個人守護著五箱珍貴古籍逃到樂山大佛旁邊的一個山洞里,直到1950年才離開。樂山,自此成為他心目中的“有情地”:“我一直覺得樂山大佛不僅僅是一個佛像,它是一種庇護、一種希望,能夠抵御一些生死疲勞、世間紛擾的東西。”

        當年拍片的過程中,杜興就順便把樂山的“宵夜江湖”調研過,找了很多當地的老板,誰最早烤串串的、誰最早做甜皮鴨的。但感覺心里還沒太做好準備,直到2021年開始做《宵夜江湖》第二季,他和同事們發現了樂山的“礦機廠燒烤”。“我們吃東西經常遇到什么‘藥廠串串’‘鋼廠小郡肝’,當時也很好奇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東西。但是在四川待久了以后,發現它們其實是跟當地工廠的轉型和沒落有關系。”

        礦機廠的故事并不好講,因為關涉群體和命運。“它既有個人又有集體,既有當下又有歷史,特別難講,所以過程中也是費了很大的勁兒,包括調研都去了兩次。故事的選擇也反反復復。”但是杜興感覺信心足了:“我覺得可能跟疫情有關系,疫情反過來會讓你有一些新的體驗和覺悟。”

        其實沒什么技術含量,真正的秘料是你肯用心

        疫情期間拍一個講群眾性美食的紀錄片,其實挺費勁的。

        2021年調研拍攝期間,被隔離的、趕在封控開始前拉上箱子從這個區跑到那個區的、拍完之后回不來找一個城市過渡的,各種經歷太多,“游擊”經驗甚是豐富。簡單來講就是隨機行動、見縫插針。

        “不能堂食了,半夜那些清潔工、出租車司機就在馬路牙子上吃飯,我們也拍了。像西雙版納正好我們去的時候是個‘窗口期’,一波疫情剛結束,我們拍完之后不久又封了。那幾天大家就很開心,之前憋壞了,更加珍惜和享受可以宵夜的時光。所以有些集里,反倒會呈現出特別歡樂的氛圍。”杜興這樣說。

        他們沒有特意回避的,不光是疫情。拍《宵夜江湖》這五六年來,他們調研采訪過全國20多個城市、大概一兩百家的宵夜店、宵夜攤,80%以上都是上世紀90年代初開始干的。兩個背景,一是南巡講話,大家可以放手搞一搞,做點小買賣了,賣賣串、烤烤餅子、烤烤玉米、賣賣餛飩,它是門檻最低的創業,普通人搞副業掙點錢的一個手段;第二是工廠轉型,“東北有個詞叫‘出攤’,‘不行就出個攤唄’,因為它成本投入不高,可能就一兩百塊錢,很快現金流就能回來。你去鐵西區,第一機床廠附近很多燒烤攤,都是當年的工人以及他們的子女開的。你根本繞不開,再說了,干嗎要繞開呢?”

        在杜興眼里,這么多轉型工人做夜宵,靠的是,“第一,他們很認真;第二,他們就‘滾點生活’,便宜。其實你要說有多么多么的好吃,不是那么簡單。片子里面一個店主就說了‘做這個東西是沒有什么技術含量的’,所有人都可以復制,但是辛苦是不能復制的。愿意吃苦才是核心競爭力,我覺得他這句話點出了我們這兩季《宵夜江湖》一個精髓。”所以杜興一直強調大家要克制,不要強調某某東西有什么秘制調料。“真的不要刻意去強調這個東西,真正的秘料就是你肯用心。我從來不相信誰有一個祖傳秘方秘不外宣,而所有人無法破解,不可能的。”杜興這樣看他們。

        之所以選擇樂山放在第一集,杜興覺得它代表了整個主創的一些想法——“就是這一季我們到底要干什么,我們和其他美食紀錄片的區別到底是什么。”

        其實杜興不太愿意放大美食紀錄片之間的不同。在他看來,美食紀錄片有非常非常多的可能性,差異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真實的人物、真實的立場、真實的價值觀到底是什么?你敢不敢把自己這些東西亮出來、表現出來?

        苦水玫瑰和黃河水,都是理解一個城市的角度

        曾經有朋友開玩笑擠對他:“老杜,你就是個‘廢物’導演——文物、動物、食物。”杜興理解其中隱含的意思是說,他現在沒有拍直擊現實的那種題材了,盡拍些不痛不癢的。“但我恰恰認為,無論拍人物、食物還是動物,其實都是在看人。”

        他經常舉一個例子,前兩年做《我們的動物鄰居》,拍北京城市的小動物。蘋果社區附近有年輕的夫妻倆,“北漂”,好不容易買了個二手房,準備裝修換個空調。結果發現裝室外機的格子被一對紅隼占去筑巢了。小夫妻倆不忍心把它們趕走,寧愿暫時不裝空調,后來想辦法換了個位置。那個姑娘說:“你看,它們也得有個家呀!”

        “這種感覺其實是拍片子最大的一個收獲,對吧?”杜興說。

        同理,美食單單是美食嗎?“美食其實是我們認識世界的媒介。通過它,我們看到更大的世界,然后才能更增強所有人的溝通。因為美食跟每個個人的體驗和記憶是有關系的。”

        第二季的第五集《天津人的小宇宙》,杜興前后換了三個分集導演,如果從調研算起的話,有四個人經手過天津。“天津有一種氣質,就是不管發生什么,他們有自己的小宇宙。”“就樂呵樂呵得了”,天津人的這句口頭語是一種調侃,在杜興看來也是一種生活智慧。“我覺得它能夠抵御很多東西。這跟樂山某種程度上是有一些共通的,他們能夠建立自己熟悉、確定的一種氛圍、一個生活秩序,包括一些小小愛好,逛逛花鳥市場、唱唱戲、聽聽曲、貧兩句,都非常好。”

        最后他們拍了幾個很好玩的人,比如一個每天特別嘚瑟的小老頭,做煎餅的,但他很驕傲,自己的石磨都是150年的,覺得自己最正宗;還有一個小孩,就喜歡打街霸游戲,順便炒炒海鮮。他在店里擺了一個街霸機器,誰打游戲打贏他,就能免費吃他的海鮮。“不深刻,就是一群很好玩的人。”杜興如數家珍。

        蘭州又是另外一種氣質。去蘭州杜興找了作家韓松落,他們在黃河邊散步,聊起有一種植物叫苦水玫瑰,是蘭州的市花。“苦水其實是蘭州附近的一個鎮,但那地方產玫瑰花。我覺得這個意象特別棒,在相對來說有蒼涼氣息的地方,有玫瑰長出來。”杜興一聽那個名字就很有感覺。

        蘭州還有黃河穿城而過。當地一個美食博主叫啊嘟給,一聽名字就知道是80后,是“街霸”里面一個人物的名字。“我問啊嘟給,為什么大下午的那么多蘭州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跑去黃河邊上買杯茶坐著看黃河。他們為什么會這樣?他說你看蘭州這么小的地方容納這么多人,很多街道也很窄,他去透透氣,哪怕一個人坐幾個小時,那就是他的閑者時間啊。”

        杜興覺得這個解釋特別好,孔子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它非常能夠給你一種力量——萬事萬物從來就是這樣的,一直在流淌,你算什么,對吧?你把自己放進這個河流、這個時間就好了,你慌什么呢?”每個地方,杜興都特別要求大家抓住一些意象,“黃河水也好、苦水玫瑰也好,甚至一把刀子、一根竹子也好,抓住這些東西,就能夠找到我們理解這個城市的角度。”

        遇到低谷,就當經歷淡季

        哈爾濱則是外面冰天雪地,里面熱氣騰騰。在杜興看來這既是自然意向,也是文學意向,“我們就基本上貼著這種感覺來走”。

        老太太娜塔莎,俄羅斯和中國人的后裔。她的外公、一個山東人100多年前去“闖崴子”(那個地方他們叫海參崴),順著中東鐵路跑到海參崴去打工、釀酒,碰見一個美麗漂亮的俄羅斯姑娘,后來因為瘟疫,又逃回到哈爾濱。他們這個家族經歷了沙俄時代、中蘇交惡、蘇聯解體,現在每到新年老太太會做一桌子菜,她烤鵝用的還是沙俄時代流傳下來的銅烤箱,親戚們一起唱歌跳舞。她說:“我們這是哈爾濱的俄餐,我就是哈爾濱人。”

        疫情期間的哈爾濱,又是下雪天,當真會有很多打工人在馬路牙子上、出租車司機趴在車頭上吃飯。杜興跟同事們講:“你們就蹲那里拍幾天,什么都別干,就看大家怎么吃盒飯的。”有天晚上拍到個離婚的代班司機,生意不好,3天只拉到19塊錢。他買了個盒飯12塊錢,上面有一個雞腿。“他把米飯吃完,雞腿留著,跟我們說家里有人。我們跟他回家,一推開門,一只小狗。司機把雞腿給小狗吃。”

        “當時我那兩個執行導演都很年輕,一個是90初,一個是90末的,剛畢業沒多少年。他們也非常感慨,那對他們是很難得的生活體驗,能夠看到不同人的生活狀態。”講那個故事杜興不是想說那人有多么苦,在拍攝、包括后面解說詞的撰寫、打磨過程中,他經常跟大家強調:“不要提‘苦’這個字,沒有人是輕松容易的。”他覺得刻意說別人苦的時候,一定要警惕自己是不是站在一個憐憫的立場:“我們如果做得好、修為可以的話,我們是可以經常自己慈悲,但不要憐憫別人。憐憫其實是不尊重。每個人都按照自己非此不可的理由在生活,每個人都在一個時間的河流里面。重要的是,你以什么樣的角度、眼光打量他而已。你尊重生活本身就好了。”

        《人民的飲食》一書的作者朱學東看完片子有點激動:“我就喜歡路邊店,特別希望未來還能有這樣的機會,在路邊店里邊放縱我們的情感、我們的口味。美食在煙火氣里面才是真正的美食。過去我們也看過很多高大上的美食節目,看到很多人寫的美食評論,他們都是仙氣。仙氣是什么?就是沒有煙火氣,沒有生命力。民間的煙火氣里邊,在我們的日常生活,才真正延續著我們味蕾的記憶,延續著我們生活的美味。”

        對此,杜興的看法是:“美食紀錄片有各種可能性,到現在為止,我們遠遠沒有把美食節目做夠做透。朱老師所謂帶‘仙氣’的美食紀錄片,我自己也非常愛看,我們沒有接觸過的食材、沒有接觸過的烹飪方法、沒有接觸過的文化,可以打開我們的眼界。只是同時也可以帶著煙火氣,帶著土氣、海氣,都行的。”

        “遇到一段大的低谷,我們就當經歷一個長的淡季。”片子里一個樂山“礦機廠烤串”店老板的一句話,杜興很喜歡。

        “多數情況下,我們這一年多來接觸的整個餐飲業都是非常困難的,它是一個基本現實。但是盡管艱難,我還是很樂觀,尤其拍得越多,見的人越多,你會越樂觀。因為民間的這種智慧、這種能力、這種韌勁兒,讓你深受教益。永遠要有信心,永遠需要對自己、對社會、對生活有信心,疫情會過去,各種各樣的事情都會過去。”(吳菲)

      (責編:常邦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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