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常新:蘇州評彈的傳承之道
如果盤點近兩年長三角評彈界的演藝盛事,不能不提到由蘇州評彈領軍人物盛小云領銜編演的長篇彈詞《娜事xin說》。去年金秋以來,《娜事xin說》在上海、蘇州、無錫等地巡演,在江南聽客中引發了現象級觀賞熱潮。
《娜事xin說》為什么能火?原因至少有三:一是原著的魅力。《娜事xin說》的藍本為張恨水的長篇小說《啼笑因緣》,這是民國鴛鴦蝴蝶派的經典之作,1935年即有《啼笑因緣》彈詞改編本演出,80余年來經過幾代評書藝人的努力,《啼笑因緣》得以躋身評彈經典書目行列。二是盛小云的號召力。盛小云是當代評彈最為優秀的藝術家,嗓音清麗婉轉,表演細膩傳神,說唱《啼笑因緣》三十載,已經形成了自己的表演風格。盛小云的演出團隊也是一時之選,高博文、吳新伯、施斌、吳偉東等,都是具有深厚功底和創新能力的一線演員,演出陣容可謂是蘇滬兩地評彈藝術家的強強聯合。三是全新編演形式的吸引力。編創者從原版《啼笑因緣》中拎出樊家樹與何麗娜的愛情線,重新編排出九回書,分三場演出。這種演出形式和分回設計,既非傳統長篇演出形式,又不同于一般的中篇表演,三場演出既能貫通連綴又可獨立成篇,近似于戲曲的“連臺本戲”。這是適應劇場演出的主動調試,這種編排創新拓寬了當代評彈長篇書目的表演形式,吸引了更多層次的觀眾走進劇場欣賞評彈演出。
長篇進劇場的背后,是評彈人對當代長篇書目生存狀態的焦慮與突圍。近幾十年來,評彈界主要編演力量都投入中短篇的創作中。作為蘇州評彈生存方式和存在形式的長篇演出則處在持續衰落中,不僅傳統書目丟失、表演書回萎縮,新編書目更乏善可陳。演員無書可說,觀眾無書可聽,長篇書目的書場生存陷入尷尬之中。當代評彈并不缺乏好演員,缺的是好書——優秀長篇書目。出于對當代評彈發展癥候的清醒認識,以及對評彈傳承規律的深刻把握,盛小云帶領她的編演團隊前后耗時八年之久打造出這部《娜事xin說》,賦予了蘇州彈詞《啼笑因緣》以新的面貌。
長篇彈詞《啼笑因緣》的經典性來自小說原著的恒久價值。作為通俗小說文本,《啼笑因緣》的魅力在于將言情與武俠糅合,通過曲折動人的情節講述了一出愛情悲喜劇;在于用20世紀30年代新的時代觀念來審視市民世界,來表達金錢與愛情的對峙與沖突、肉身與靈魂的合一與分離。但是小說文本并不能直接搬用到彈詞表演中。作為流行于市井中的說唱藝術,彈詞本在小說的基礎上,經歷了一個“再通俗化”的過程,評彈編演者以民間道德和市民倫理對這一出愛情悲喜劇進行了改鑄。“再通俗化”的改鑄,涉及情節元素的挪移、敘事節奏的調整、人物形象的重塑、美學風格的重建等多方面,這是通俗文學經典與評彈表演藝術的碰撞融匯,是評彈藝術演進與時代審美心理的交糅合流。傳統不是簡單保留和復說,活的傳統是在現在的基礎上的重新建構。今天要創作一部“劇場版”《啼笑因緣》,就是要以當下的接受視野和文化觀念對這部長篇彈詞進行新的改鑄。
《娜事xin說》的編創團隊由徐檬丹、傅菊蓉、胡磊蕾三代老、中、青評彈編劇組成,他們在文本的“重新建構”上進行了積極探索。主創人員將戲劇性沖突聚焦在了這場愛情悲喜劇中最深情、最癡迷、最糾結的何麗娜身上,增寫了《北洋春》《送花會》《夢咖啡》《吉祥胡同》等原創書回,推演出很多合乎情理的故事情節和細致微妙的心理刻畫。通過當代的審美理念和藝術語言,強化和豐富了《啼笑因緣》的情感章回和書中人物的心路歷程。盛小云重新解讀了何麗娜這個人物。原創書回巧妙地嵌入傳統回目中,彌合出一條完整的樊、何“戀戰”敘事線,并由此映襯出何麗娜的性格命運。盛小云塑造的何麗娜,一笑一顰款款深情,舉手投足楚楚動人。但是,盛小云的表演又拿捏分寸、柔中寓剛。通過一系列啼笑皆非的情節設計、纏綿繾綣的情感傾訴,逐步向聽眾揭示出在何麗娜美麗癡情的外表下,還有一條更富魅力的性格潛流。何麗娜迷戀而不沉溺、深情而又自省,她在情感沖突、愛情糾葛中“認識自己,洗練自己,自覺自愿地改造自己”,成為這個人物最可愛的品格。對何麗娜性格潛流的揭示與凸顯,不僅是盛小云對何麗娜的成功重讀,也將彈詞《啼笑因緣》的審美價值推進一步。
當然,九回書還不是盛小云版《啼笑因緣》的全貌,《娜事xin說》應是盛小云“常說常新”愿望中的一塊“試驗田”。從《啼笑因緣》全書來看,拎出樊、何“戀戰”的單線并不完整。張恨水寫《啼笑因緣》深受《紅樓夢》影響,尤其表現在書中人物的安插與塑造上。曹雪芹寫人,不僅將筆下人物置于繁復的關系網絡之中,還在重要人物之間構成一組對照,或者賦予主要人物一個投影與幻象。前者如薛寶釵與林黛玉,后者如賈寶玉與甄寶玉、薛寶釵與襲人、林黛玉與晴雯等。這些對照和投影,或為人物性格的詮釋,或為命運軌跡的注腳,或為人生悲劇的慨嘆。在《啼笑因緣》中沈鳳喜與何麗娜即構成一組對照的人物關系。張恨水將二人設計成形容近似、面貌酷肖,這并非一般“小說家言”的花招把戲,實則是借用《紅樓夢》的筆法,使沈鳳喜與何麗娜互為映象,以命運的反差與性格的映帶寫出一種人生觀念和美學信條。沈鳳喜的命運始終處于被動狀態,她被虛榮、貪婪、軟弱的負面性格牽引著一步步沉入深淵,但她是一個“被侮辱被損害者”。何麗娜則始終積極地把握自己的命運,由一個虛榮佚蕩的富家千金轉變為洗盡鉛華的時代女性,雖然其間有曲折、有跌宕,但這個過程充滿正能量。因此,樊、何之戀如果脫離了樊、沈之戀的纏繞與對照,也就失去了意義。
期待于來者。希望盛小云領銜的編演團隊能夠再接再厲、常說常新,立足今天的文化姿態對小說原著與彈詞傳本進行再思考、再解讀、再創造,“重建”出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長篇彈詞《啼笑因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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